潔塵|青魚一般的哀愁
青魚一般的哀愁
——拜訪室生犀星
潔塵
花城出版社在2013年出版了一套謝大光先生主編的“慢讀譯叢”。這套書里,在日本文學部分,有幸田露伴的《爐邊情話》、永井荷風的《晴日木屐》,還有室生犀星的《造園的人》。
2017年4月上旬,我和幾位女友一同去往金澤,我隨身帶了《造園的人》。
金澤是室生犀星的故鄉,他是金澤三大文豪之一,另外兩位是泉鏡花和德田秋聲。金澤也是日本三大名園兼六園的所在地,室生犀星在《造園的人》里多次談論兼六園。所以,帶著《造園的人》前往金澤,可謂適得其所。
我出門旅行必然會帶書,但一般不會帶新書,怕的是不合口味影響旅途心境,所以一般就會帶上心儀的舊書,而且一般會選擇跟旅行相關的內容。《造園的人》帶在身邊,隨便翻開一頁就可以重讀,其文小巧,其情幽微,與金澤這個氣韻美妙的小城同聲和氣。
室生犀星紀念館
金澤給她的三大文豪都設立了紀念館。室生犀星紀念館,位于金澤千日町一條寂靜的小街上。這里是犀星的出生地。
明治22年(1889年),原加賀藩藩士,64歲的小田彌左衛門吉種與33歲的女傭Haru私通生下了一個男孩,一周后,這個男孩被送至附近的寺廟和田寶院,由住持室生真乘收養,取名室生照道。室生犀星是其后來的筆名,犀,指的是貫穿金澤的犀川,星,意喻其成為文壇之星的雄心。室生犀星,這個沒有受過系統教育、自學成才的金澤人,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干過各種雜役,青年時期去到東京,奮力耕耘,后來由新星到名宿,成為明治時期文豪級的大作家。而且,在早年的東京文學圖譜中,犀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交游聯結點,芥川龍之介、菊池寬、佐藤春夫、北原白秋、泉鏡花、谷崎潤一郎、島崎藤村、川端康成等眾多大作家,都在其交游范圍之中。若追蹤閱讀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交織的那段日本文學史,時時可見犀星活躍的身影。
在紀念館里,有一張“犀星的文人交友”圖,其中我看到了兩個女作家的名字,一個是“花尼姑”瀨戶內寂聽,一個是“萬年少女”森茉莉,這兩個都是我很感興趣的非常有意思的女作家。森茉莉55歲才迫于生計開始寫作,因獨特的個性和文風自成一家。這兩年,中文版森茉莉相當受歡迎,坊間有了好些她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頻頻出現的一個人物叫做“甍平四郎”,寫的就是室生犀星。
1962年3月26日,室生犀星因肺癌去世,翌年葬于金澤市野田山墓地。
2002年,室生犀星紀念館開館。開館時間選取的是他的生日,8月1日。
室生犀星紀念館是在其出生原址處建造起來的一棟兩層的當代建筑, 一樓有“年譜”、“交友與人品”、“心的風景”三個單元,其中“心的風景”里,展示了犀星畢生創作的150多部作品。二樓有“創作的世界”單元,展示了犀星包括詩、俳句、小說、隨筆等體裁的大量的手稿、書信和初版書。二樓還有可以舉辦小型聚談活動的場所以及通過電腦自行參與制作明信片的空間。
室生犀星紀念館內的庭院小景
那天,我從犀星紀念館出來,在小街上溜達了一下,正午的陽光下,悄寂無人,電線桿和街道上空那些電線,相當顯眼。在我平時的生活場景中,已經看不到電線桿和街道上空被電線分割的風景了。一時間,對舊物的懷想相當溫軟。在半個多世紀前就去世的室生犀星,現在讀來,就有一種舊的迷離和溫暖。
另外還有一個室生犀星紀念館,是他的別墅,在輕井澤。1920年到1925年,犀星離開東京,回到了家鄉金澤租房居住(這中間他也悉心造園),中間經歷了關東大地震和長子的夭折。之后,犀星選擇了輕井澤作為他的夏季避暑地,開始悉心建造他的庭院。1931年,他在輕井澤的家建造完畢,帶有一個美麗考究的園子。比起金澤這個在出生原址上建造的房子,在輕井澤的犀星故居,可以一探他在造園理論方面的實踐吧。
有機會一定要去探望一下,我這么打算的。
室生犀星說,“純日本美的最高表現是日本的庭院。”他的《造園的人》是一部經得起反復細讀的書,其真摯的情感,與庭院中的一切相互投射,有一種令人心酸的纖細之美。
觀看庭院,時間非常重要。根據犀星的說法,有的庭院清新之氣濃郁,早上十點之前觀看最好。有的庭院,季節特征明顯,春夏秋冬,自有一個最佳觀賞的時令。但所有的庭院,若在夕陽西下、黃昏降臨前一個小時左右觀賞,都為最佳觀賞時間,且不受四季的約束。
我無意間在夕陽中觀賞了日本幾個著名的庭院,一是2016年12月在京都的清水寺、銀閣寺,再就是2017年4月在金澤的兼六園。
兼六園
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清水寺輝煌的紅葉,銀閣寺肅穆的枯山水,還是兼六園爛漫的櫻花,其配音都有烏鴉的叫聲。烏鴉嘎嘎嘎地飛過,藏身于空中,不見身影。烏鴉這種并不靈美的聲音,在絕美的風景里,恰好相當適宜。它仿佛是一種輕微的訕笑,在即將于美中傾覆的那一刻,定住了人的元神。仔細想想,多么般配,紅葉與烏鴉,櫻花與烏鴉,枯山水與烏鴉,怎么想怎么搭。
對于庭院的造詣,可不是看幾遍《造園的人》可以獲得的。我行前專門把《造園的人》仔細又讀了一遍,說到兼六園的部分,還特別留心,但我真的進了兼六園,卻是一片茫然。兼六園這個名字取自宋代詩人李格非所著的《洛陽名園記》。李格非認為,一般來說,庭園具宏大就欠幽遼,有人力就缺蒼古,水泉飽滿就失之眺望,但兼六園恰恰融合了這六種庭園風味,將宏大、幽遼、人力、蒼古、水泉和眺望集于一園之中,是謂兼六園。
待我進了櫻花滿開的兼六園,一下子就懵掉了。
艷艷盛綻的櫻花如煙如雪如云,奪人魂魄,我忘了去找犀星寫的那個四面佛石雕洗手池,也不知道他專門寫過的芥川龍之介露宿的那個瀑布池邊的宿亭在哪兒(突然也沒興趣知道了)。我之前到過日本多次,但多是夏天,還有就是冬天,在櫻花季到日本是第一次。我們這一趟是日本北陸行,從名古屋開始,一路向北,美濃、下呂,中間繞到古中山道,在馬籠宿和妻籠宿之間徒步了一大截,然后到了高山,再進入白川鄉,最后進入金澤。這一路,天氣陰冷,濕雨淋漓,白川鄉還陷在厚厚的積雪之中,偶爾見到幾棵早櫻,已經讓我和同行友人相當雀躍了。沒想到進入金澤,迎來櫻花滿開,盛景中我們都慶幸無比,人多少有點恍惚了。那天,我們專門等到接近黃昏的時候前往兼六園,在兼六園門口,對面的金澤城被櫻云和晚光籠罩得妖氣沖天。
晚光正當絢爛時,我眼里全是櫻花。滿園櫻花中,遇到了松尾芭蕉的句碑,“炎炎夏日,惱人秋風。”這是芭蕉1689年在金澤作的俳句。
從兼六園回了位于湯涌的溫泉酒店,泡湯之后,閑閑翻開《造園的人》,看犀星說那個我沒有找到(其實沒有去找)的洗手池:“兼六園的成巽閣那兒有一個四面佛石雕洗手池。一個注滿清水、現出碧青色底部的石雕洗池,會讓人產生一種聯想,仿佛院中有人正在照鏡子。因為一捧清泉的確能很好地反映出整個庭院深處的真情實意。”
再翻,翻到非常應時的這段,“庭院在乍暖還寒時節最為美好。盡管各個角落仍然殘存著冬日的寒氣,初春景象已帶上淡淡的紫色,土膏也開始濕潤。這漸濕的土壤和苔蘚受造物者無微不至的關照,在旭日的輝映下,顯得無比新鮮亮麗。”我仔細想了想,碧色的水光、沉著的腳踏石、線條優美的拱橋……這些都看到了。其他的呢?好像其他就是櫻花,櫻花,全是櫻花了。
室生犀星和女兒朝子
室生犀星是早年貧寒困苦的人,成名之后發達,經濟寬裕,本性中有探幽尋微的天賦,加上自己長期的鉆研,因而在造園、陶瓷、茶藝、花道等方面都有精深的見解,放到現在來說,就是一個生活美學家。他的愛好都很雅氣,我在沒有了解他的生平之前讀過一些他這方面的文字,還以為他是一個閑淡的貴公子出身的人呢。
室生犀星長相欠奉,他自己在文章中多次哀嘆這一點,認為自己這張臉長得跟小偷和吃霸王餐的家伙一個樣。他的好友森茉莉描述犀星是“粗野之人,性格令人捉摸不定”,有著 “狐貍般的詭異”和“青魚一般的哀愁”。但室生犀星到了晚年后,突然對自己的樣貌十分滿意了,也愿意讓雜志為自己拍肖像照了。是不是庭院之美和陶瓷之韻,一點點地撫平了他心中的芥蒂?應該是這樣的吧。幽微靜謐的趣味和愛好是相當養氣的,讓自信和篤定一同在體內緩慢且堅實地生長。
我在室生犀星紀念館看到一張很大尺寸的他的側面肖像,背景是庭院,這張照片相當好看。
與犀星對照進而非常有趣的是他的好友森茉莉。這也是我正在系統閱讀的一個作家。
森茉莉是大文豪森鷗外的女兒,父母溺愛,自小養尊處優,從不知生計艱辛為何物,按她自己的說法,一直擁有“好逸惡勞的人生觀”,到了55歲時,環顧斗室,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吃山空,必須為吃飯努力了,而除了寫點字別無所長,這才拿起筆開始寫作。但森茉莉的確天生擁有寫作的基因,加上不諳世事,個性爛漫且古怪,寫出來的東西有橫空出世的獨特味道,被當時的一眾文壇大家比如三島由紀夫等人大加稱贊。室生犀星對森茉莉也是相當激賞,進而還因交往頻繁成為了摯友。
作家森茉莉
室生和森茉莉之間,從成長經歷到趣味愛好再到個性特征,可以說是大相徑庭。
室生犀星從小生活在金澤小城的寺廟里,后來又專注于具枯淡之氣的日本傳統藝術,其審美趣味是正宗的和風,精致且整肅。
森茉莉幼年因家境優越,日常生活相當西化,后又隨夫旅居巴黎,從審美到食物,終生的口味都視西歐為標準。她性格迷糊,日常安排雜亂無序,奢侈和貧窮并存著過日子(她的成名作就叫《奢侈貧窮》)。她的寫作有一個特點,特別喜歡捕捉呈現日常的色彩,她對于色彩的愛好斑斕又迷離,完全就是印象派。
但這兩個人就是成為了朋友,也的確很奇妙。森茉莉的那支筆相當不羈,“萬年少女”口無遮攔,先自嘲到底,然后無知(或者說假裝無知)地把當時她認識的文壇達人全部揶揄了一個遍,包括夸贊她的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人。森茉莉也揶揄犀星,但不帶刻薄之意,反而有淘氣和撒嬌的親昵。我記得她寫犀星,也就是她文中常常出現的甍平四郎,說他嘴巴尖癟,“那個嘴巴像極了吃到全日本第一酸橘的人”。我當時看得哈哈大笑,實在是機敏有趣。但森茉莉對犀星始終視之為師,非常尊慕,“退避三尺,不踏師影”。有人評論說,森茉莉是一個魔女,但室生犀星的身上有一種可以馴服她的威儀。
把室生犀星和森茉莉比對著來看,實在是很有意味的閱讀。我曾經讀到室生犀星對森茉莉的一個評價,他認為,世間把森茉莉認為是笨蛋的人,是把她的“空茫”當作是“蠢傻”。對于世間絕大多數現實的人來說,是不會理解“空茫”的意味的。
把他所說的“空茫”放到日本庭院里來想想呢?
這段話太厲害了,讓我愣了好久。
2017/5/2 寫畢
注:此文首發于北京青年報2017年6月2日B10版
這是“潔塵的私人版本”第 33篇文章